【大會主題報告】易經與藝術表達的心靈轉化 | 吳怡

原創：吳怡

摘要：易經中的藝術

本文為吳怡老師在第12屆全國心理分析與沙盤遊戲大會暨中國社會心理學會心理分析與中國文化專委會2021年會上所做大會主題報告：“易經中的藝術：易經與藝術表達的心靈轉化”。

吳怡

易經學者

目前國際最重要的中國哲學家之一

曾師從吳經熊和張起鈞等，南懷瑾曾參與指導他的博士論文

美國加州整合學院教授

東方心理分析研究院特聘導師

   很榮幸又再度參加榮格的心理學會議，這次的大標題是“藝術與心靈”，小標題是“表達性藝術與深度心理療愈”。大標題只是一個概念，而會議真正希望談的是小標題。

因為諸位都是心理治療的專家。申博士知道我對深度治療是外行，所以給了我一個題目是“易經的藝術”。但也產生兩個問題：

   一是易經如果是文王所作的話，當時哪裏有藝術的存在：

   二是易經到後來的發展，無論象數，義理，占卜，算命，也和藝術無關，所以我不知從何談起。

   不過易經中有沒有藝術表達性的文句？有；易經中有沒有心靈的問題？不僅有，全書都是，因為沒有心，就沒有感應，就沒有易經。歷來都把易經看作政治、災異之書來用，硬綁綁的，了無趣味；今天我可說是第一回，把易經用在柔情上，試談談易經與藝術表達的心靈轉化。

l，中國詩人的心靈與自我治療

表達性藝術範圍很廣，今天它包括了文學詩詞，小說，戲劇，歌唱等，我曾寫過一篇論文，談中國整體生命哲學與文學的理境，以李白、杜甫為主，談他們對個人，朋友，家庭，愛情，社會，國家，和萬物的情與理的表達。最後我談到他們深一層的痛苦的心理問題，他們也有自己的治療的方法，可分有三方面來說：

一是借酒消愁：

如李白的“舉杯消愁愁更愁”，幾乎所有的詩人，都會喝酒，連杜甫那麼窮，不能常買酒，有一次安史之亂時從京回家省親，一路上看到人們餓死街頭，而皇親國戚卻盡情享樂，他寫下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千古名句，回家時，卻發現家人慟哭，原來他的兒子活活餓死，兩夫妻晚上傷心對談，鄰居送來做酒所剩的酒糟餘渣，兩夫妻對飲哭泣遣愁，這真是吞不下的苦酒，苦酒更不能消愁了。

我們的詩人都以酒作為解決心理困境的工具，連女詞人李清照也說：“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所以要喝烈酒以消愁，但她又說：“濃睡不消殘酒”。

這種消愁的方法，有三個毛病，一是借外力，二是暫時的，三是可能有危險的。

譬如，杜甫晚年由已死好友嚴挺之的兒子嚴武的推介，使杜甫補了一個工部員外郞之職，有一天杜甫喝醉了，居然罵嚴武說：“吾友挺之怎麼生了你這樣一個兒子”，此話使嚴武懐恨在心，後因有人犯法，故意牽連杜甫，而判死罪。行刑當時，因嚴武監斬，出門時，帽子居然被屋簷鉤住，正在處理時，有人乘機去告訴他母親，他母親趕來，總算救了杜甫一命，這是杜甫借酒消愁惹的禍。

二是以愁遣愁：

即是把這個“愁”字寫出來，自己心中，或潛意識中這個說不出的愁，也就客觀化，變成了與讀者共有的愁，甚至轉給了別人。

如李清照的“怎一個愁字了得”。把這個愁字寫出來了，自己讀起來，就可以發聲，比較好過了些。

就像李白的“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郞西”，要把愁轉給明月，送到千裏之外去。

這些詩人說出了，或寫出了這個愁字，就像把愁悶從心靈中放出來了。就像今天很多人找心理醫師，只是聊天，一吐心中的鬱悶。這樣一吐出來，就不再是他們一人專有的了。這也是藝術作者為什麼要表達的原因了。

南宋·梁楷《李白行吟圖》|圖源：網路

三是打開了潛意識之門，雖然“潛意識”一詞是西方心理學家，榮格他們開始用的，但潛意識的存在，應該自古已有的，在中國的這些詩人，我們也可以說他們的心靈深處就有潛意識的存在。

在中國哲學，尤其宋明儒家思想中，理、情、欲三個字是在三個層次上。

理是高層次，他們公開談論的，修養的都是理。

情是意識層次，可高可低，高的，提升為性情；低的，沉淪為情欲，但由於情欲可連接於肉欲，所以他們少談情，至於欲，他們毫不留情的，貶為人欲，打入冷宮。

冷宮也者，潛意識也，所以宋明儒家要存天理，滅人欲。把人欲當作寇仇一樣滅之而後快，可是我們的詩人卻把冷宮之門打開，放出人欲，才使大家發現人欲原來是人情，人情原來是人性。

   譬如宋明儒家對於夫婦之間的性愛，不敢說要滅，否則會絕子絕孫，絶滅人倫，所以他們很拙劣的改了兩個字，稱為“敦倫”，我們的詩人卻直率的描寫，李後主的“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李清照的“被翻紅浪”，都是公開寫欲。

   即使北宋初期學界的泰斗歐陽修，寫起詞來，也“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及“樓高不見章臺路”的詞來，章臺路就是妓院，照理說樓高應看得更遠了，可見歐公的樓高，是指他學術政治地位之高，不好意思去冶遊，只推說樓高了。

   這些詩詞被我們的朱熹老夫子看到，一律都用“淫詩”兩字，打入冷宮了。然而，我們的詩人詞家都毫無顧忌的把欲、情、理打成一片。榮格談轉化之一是意識和潛意識的整合，其實我們古代的詩人早在一千三四百年前已做了整合的工作了。

2，易經六爻和這個“我”的六層次

現在回到我的題目，先談六爻和這個“我”的關係。

在教易經的過程中，我首先發覺第三爻正像心理學中的“自我”（ego），如同人卦（13）的九三：“伏戎於莾，升其高陵，三歲不興。”即把武器藏在草堆裏，跑到外面高地上，去和別人相鬥。這（是）不是活生生的描出一個自我的活動，心中有刀，在外面和人周旋。

   後來同學們要我分析其他各爻和自我的關係，於是我又作了以下的分析：

   初爻，我以前都把它當作形軀心，現在配合禜格心理學，我把它當作潛意識的我，正好乾初九有個潛龍匆用的“潛”字。

   二爻在地上，指意識的我。

   三爻，從內向外的轉變，正如自我的載著ego的面具，有內在欲望的衝動，外在防禦的作用。

   第四爻是無我的我，為佛家的無我，儒家的毋我，道家的忘我。

   第五爻是大我，是以萬物的我為我。

   第六爻是真我，即禪宗的自性，儒家的仁心，道家的道心。臺灣的方東美教授曾說過這樣的幾句話，他說中國哲學裏沒有什麼潛意識，只有超意意識。其實也沒有超意識這一名詞，是他針對潛意識而創造的，他沒有詳述，但以我的看法，中國哲學講良心，良知，良能，應在意識之上，在這第六爻的道,或心神。然而在我整體生命哲學的三角形的轉化，即轉化關係上，這第六爻的道又回到第一爻上，也即超意識和潛意識又變成一家了。此是後話，暫時表過不說了。

整體生命哲學的三角形轉化（示意圖）

珍貴素材：吳老手做

   我這樣一分析，就今天的主題，藝術和心靈來說，把重點不是放在初爻、二爻的潛意識和意識上，因為它們是本能的，自然的；也不是放在笫五爻和第六爻上，因為它們是發展的結果，也是自然的。

   我討論的重點在第三、第四兩爻上。因為這兩爻在整個易經六爻的解釋中，都是代表心，第三爻常是欲望的心，第四爻都代表理智的心。

   就藝術表現來說，第三爻是指藝術作者，如詩人，他們個人在這一爻上，一方面他們內心的苦悶，他們所遭遇的憂患，以及他們對外界的一切反應，都五味雜陳的表現在這一爻上，他們借酒消愁的，也灑在這一爻上。

   而第四爻，就是他們作品的展現。在第三爻上，他們的愁是個人情緒的愁，是糾心的愁，是無法排解的愁，但他們在作品上把這個愁字表現出來後，這個愁已不是他們個人一己的愁，而是與讀者共有的愁，而是使他們解脫的愁。

   到了第四爻，再向上發展上去，有兩條路向，兩種意義：

   第一，就他們的作品來論，我以詩人為例，他們的作品在第四爻上，是把他們的自我轉化成作品。第四爻，我們說過是無我的，也就是說他們的作品已是大家所共有的，而不是個人的私情了；再到了第五爻的大我之境，即有些作品提升到愛民愛物之心；再進一步，到第六爻，融入化境，陶淵明，杜甫，和李白等人的詩都有此造境。

   第二，就修養來說，他們由無我、大我，到真我，我們看許多詩人詞客，很少在這方面努力。因為他們的性情，重於動態的表達，不適於靜態的修養，所以註定了的，他們的作品可以由四爻，五爻，六爻，而提升；可是他們個人的生活、生命，卻矛盾的在第三爻、第四爻之間掙扎。在這夾縫中，他們“或鼓或罷，或歌或泣。（中孚卦六三爻）“放悲歌，唱到老。”

   3，以井卦為例

   易經的井卦常被注為講君子之德，中國古代這些偉大的詩人中，一方面是藝術的創作者，只在作品中求表現，求美滿，以完成他們的自我；另一方面，他們飽讀詩書，及儒道禪的典籍，雖然他們並不刻意去講修養，他們的思想行為也自然的是君子的德行，所以在這裏，我用井卦來透視他們的藝術心靈和成就。

   先看井卦的六根爻辭：

   初六：井泥不食。舊井無禽。

   九二：井穀射鮒。甕敝漏。

   九三：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用汲，王明，並受其福。

   六四：井甃。無咎。

   九五：井洌。寒泉，食。

   上六：井收，勿幕。有孚，元吉。

   第一爻（上六：井收，勿幕。有孚，元吉。），爻位在地下，是看不見的。是描述詩人們心靈的深處，就同潛意識。“舊井”即我們常說的古井，所謂古井不波，有兩義：

一是指心的平靜，沒有波動；一是指不為人用，水波不動。此處是指後者，因水井不用，連禽鳥都不來，所以水中的泥沙汙積。這是詩人，君子心靈深處的被世遺棄的心境。是深層的寂寞，所謂“寂寞梧桐，深院鎖凊秋”，也正是他們愁情的病根。

   第二爻（九五：井洌。寒泉，食。），爻位在地上，顯現出來，在意識界。這是描寫詩人們的心知感覺了，我們看那幅淒涼的景象，“井穀射鮒”，那井邊石塊上的水，一滴一滴的滴下來，滴落在水中，由於水沒有被用，水中生了很多小蝌蚪，水滴好像在射小蝌蚪一樣。水中還有被人丟棄的破桶子，什麼都沒有，只有水滴聲，就像李清照的描述，“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杜甫的“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這是詩人們浮在心靈中的孤獨與寂寞。

   第三爻（六四：井甃。無咎。），在內卦之上，準備進入外卦了。詩人的心窗打開了，他們的口也發聲了，他們筆也開始動了。他們的那口似井的心中，也已經洗刷乾淨了，沒有污泥，沒有破桶，沒有蝌蚪，可是為什麼仍然沒有人問津？

他們心裏惆悵，心裏愁悶，他們有那麼好的文彩，那麼高的人品，如果開明的君主，能夠一顧茅廬，就會茅塞頓開，可是沒有，怎麼不令人心酸？

   第四爻（九三：井渫不食。為我心惻。可用汲，王明，並受其福。），已到了外卦，到了外面了。詩人們已把他們的感受，他們的心境，寫出來了。就像他們已把整個井翻新了，他們已盡其在我，不管別人的用不用，也不在乎別人的評頭論腳了。

   第五爻（九二：井穀射鮒。甕敝漏。），是九五之尊的位子，在易經的注解都作君主來看，這時詩人在作品中的心靈已達到這個境界，他們自己變成了明王，這是指他們的詩已轉被動為主動了。

   譬如李白的詩，在第三爻上，他猶說：“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登金陵鳳凰臺），還是想長安，想君主。可是現在他卻說：“古來聖賢皆寂寞 ，惟有飲者留其名。”（將進酒），不僅君主，連聖賢都比酒不如了。

   在這一爻上，井卦是說：“井洌，寒泉食。”是指井本身的清淨，如寒冷的泉水一樣。以詩人來譬喻，就是他們詩篇的不朽了。

   誠如杜甫的：“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書懷裏），在這首詩中，就他個人的生活來說，也許是描寫他個人的孤單與落寞，可是就作品的境界來說，卻是寫出了生命的超然獨立，與莊子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同一逍遙。這也是說他把形體中的他，化為詩中翱翔天空的大鵬鳥了。

   李白也是如此，他那首山中問答：

   問餘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這是他被判死罪，而被特赦後，在人生最後的三四年間，沒有醉酒，來不及閑愁，心靈淨空了。這是詩人們一種轉化的心境。

   第六爻（初六：井泥不食。舊井無禽。），是最上爻，在天位上。就卦來說，井的收口，永遠不蓋，即隨時為人所用。就詩人來說，他們的作品是永遠開放的，適合每一個人，不僅是當代，而且是千百年後的今天。

   至於他們自己的遭遇，可能有挫折，有辛酸，有苦難。如杜甫的窮困，一對兒女活活餓死，自己也因投親未遇，來回長江，不知所往？後來又遇水災，饑餓過度，朋友賜食，因而脹死。

   李白較好，太太有錢，供他買醉，但他說自己：“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結果，因永王之亂，連累判死，因郭子儀力諫，才得免死。過了幾年，六十二歲逝世時，後代連葬禮的錢都沒有，還是朋友資助的，可見他也好不了多少。但他們留下的詩篇，像勿幕的井泉，供人吸之不盡。

   這個井卦的爻辭頗有文學意味，我曾就它們的意思轉譯成一首詩，供大家分享。

   古井不波兮，飛禽遁跡，

   伴我孤單兮，蝌蚪戲水，

   孰能三顧兮，此心戚戚，

   井壁修整兮，無怨無尤，

   水複清涼兮，任君斟飲，

   井口勿幕兮，情意長存。

   4，藝術創作者的宿命和轉化

   這裏雖然不是指所有的藝術創作者，但也是涵蓋了很多的作家，我曾在六十年前寫小品散文時，談過很多作家，像母牛一樣，吃的是稻草，擠出來的是牛奶，營養了人們。他們很多把人類的痛苦、淒慘、煩惱，吞進了肚內，而化成一篇篇動人的作品，照耀人間，而他們自己可能因吞下太多的痛苦，以致化解不掉。如莫泊桑的變瘋，諾貝爾得獎作家海明威的自盡等。

   同樣，我們過去的詩人詞客，也以他們自己的苦難，化為篇篇令人歌詠不絕的作品。如屈原、李白、杜甫、李後主、李清照、蘇東坡等都是如此。

   他們自身化解不掉的，如屈原，因憂鬱而自盡；他們自身尚能化解的，如李白杜甫等，他們自身雖然一直在易經的第三爻上掙扎、矛盾、痛苦、愁悶，但他們的作品卻能轉化，由四爻，五爻，六爻，而轉回人間，成為不朽的傑作，與道同流。

最後我有一問，請教申博士；現在電視劇有很多時空移轉的劇情，現代人可以到古代去，古代人也可到現代來。

有一天，突然年輕的李白來找我，他問我說：“老吳，你們現代有什麼新鮮的玩意兒，是我們古代沒有的？”

我想了想說：“有，心理學。”

他接著好奇的問：“心理學是什麼？”

我即回答：“能治酗酒和愁病，愁病現代稱為憂鬱症。”

他又問：“目前誰是心理學大師？”

我很自得的回答：“我友申荷永博士。”

他很快說：“能否把我介紹給他，請他為我治好酒和愛愁的毛病吧！”

（我說）好的，現在我把李白介紹給申博士。

請問申博士，治，還是不治（治好了李白的酗酒和愁病，申博士可能要擔當很大的罪名，因為我們沒有李白了，也看不到他那不朽的詩篇了）。

所以我要再問一句，申博士，治還是不治？

……